柔然

柔然

这—晚失眠的人不止有萧融,还有熬到眼底发青,脑子嗡嗡的阿古色加。无限好文,尽在晋江文学城

她这辈子就没见到丹然有这么兴奋的时候,都半夜三更了,她还是不睡觉,精神奕奕的在床上滚来滚去,一张嘴叭叭叭就没有停过,全都是敏吉敏吉敏吉、好玩好玩好玩。

丹然从小都是跟她一起睡的,丹然的娘因为太过伤心,生下孩子却没有奶水,当时许多人都在帮她想办法,无论是通奶水、还是找同样生育了孩子的妇人借一些,总归能把丹然好好的养大。但那个女人对旁人的声音都充耳不闻,枯坐床头一整天之后,她抱着已经哭累的丹然来到阿古色加这里,把襁褓强硬的塞给了她,对她说,这孩子以后就是布特乌族的孤儿了,无论是起名、养育、生活、孝顺,都不再跟自己有关系,她以后也不会再以这孩子的母亲相称。

当年说过的狠话并没有实现,因为阿古色加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丹然和她的母亲分离,但阿妍她病得厉害,如果强行让丹然回到她身边,或许对两个人都没有好处,所以她将丹然留了下来,而且按照阿妍的想法,将丹然纯粹的当成一个布特乌族人抚养长大。

布特乌族没有姓,只有名,所以丹然就只是丹然,而不是屈丹然。

被她养大的丹然自然同她很亲近,什么话都会告诉她,但像今日这样说个没完却也是头一遭,她都担心丹然兴奋的过了头,怕不是生病了。

不过还是她多想了,三更一过,丹然那兴奋劲就降了下来,她趴在枕头上继续说今天的事,不再到处打滚了,又一刻钟之后,丹然的声音戛然而止,阿古色加一扭头,发现她已经保持着这个姿势睡着了。

阿古色加:“”

看来是时候让丹然学着自己睡觉了。

作为丹然的家长,她当然知道丹然今天要去做什么,甚至她也知道那所谓“剧本”的事,那个叫萧融的中原人喜欢搞这一套,弄点骗人的小把戏,将不知情的黎民百姓骗过去,仿佛这样就能去掉布特乌族和中原人之间的隔阂,仿佛这样就能让中原人接受屈云灭,让他们不再害怕他。

有没有用的阿古色加也不知道,她不常出去,就是到了回春堂,她也只会坐下来诊脉,等到了时间便立刻离开,一秒钟都不会多加停留,族里的年轻人没她这么死板,他们会跟来看病的人聊天,还跟着中原人学针线活,如今连什么时候去买菜最便宜,他们都学会了。

三十年。

她下山已经整整三十年了,在山上的时候她是个少女,拥有最美好的记忆和最充沛的活力,那时的她就像现在的丹然一般,每天都很快乐,族中的事情有姐姐和大人负责,她根本不知道他们面对的是怎样的危机。

所以在姐姐决定下山的时候,她懵懂又隐隐的反对,等真正的下山了,她逐渐的长大了,发现了山下也同样的危机重重,她就开始怀念在山上的日子,人都健忘,大雪之下埋藏的痛苦和悲剧她已经不怎么记得了,她只记得雁门关下一具又一具的尸骸,没有雪的遮掩,这个画面是那么的鲜明刺目。

而且她不是个例,她看得出来,好多人都怀念住在山上的时候,至少那时他们要面对的只有天灾,而到了山下,尔虞我诈、同胞倾轧让他们日日都心惊胆战,布特乌族人是无法理解的,为何人要对人举起兵戈,为何同族还要拼个你死我活,如果在山下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,如果最终他们每个人都要死在别的“人”手中,那她情愿回到不咸山,回到盐女湖,至少死在大雪里,他们的身上还是干干净净的。

这想法可以说是很消极了,但谁又怪得了她,她可是布特乌族的族长啊,看着自己的同族从几千人,骤减到如今八百来人的地步,她又不像她姐姐那样,强硬且果敢,她真正擅长的只有医术而已,可医术也救不回那些濒死的人。

她也会迷茫,也会怀疑自己做的到底是对是错,但她不能让旁人看出来,所以渐渐的她就变成了这个死板又无聊的样子,不笑也不哭,仿佛不管发生了什么,都不会让她产生情绪上的变化。

不过话又说回来,三十年过去了,她也是个一只脚迈进棺材的人了,二十几岁的时候她还会望着天上的月亮,为这永无尽头的惨剧感到伤痛和疲倦,可如今四十几岁的她已经很少再关注自己的感受,她的目光放在孩子身上,放在年轻的族人身上,她不希望这群人走上自己的老路,一日又一日、一日又一日的奔波、沉默、麻木,没有人应该过这样的日子。

她是这样希望的,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实现这个希望。

这样的希望在她心里埋了多久,她自己都数不清了,中原有一句话叫儿孙自有儿孙福,她觉得自己也快到这个地步了,看起来这句话十分豁达,可到了阿古色加这,便是满满的无奈。因为做不到,所以她只好接受这一点。

而就在她接受了的时候,在她都放弃了、再也不妄想的时候,她居然又从自己族人的脸上看到了欢声笑语,她看到他们振臂一呼,在陈留当地人的带领下打打闹闹的跑着钻进密林,她看到族里同样不苟言笑的女人拿起简箩,得意的向大家展示她刚学会的花样子。

他们好像被接纳了。

整整三十年都没有做到的事,那个叫萧融的人不过就是用了一点骗术,连银钱都没花上几个,就让这些中原百姓对他们敞开了心扉,而且不止是中原人很震惊,连他们布特乌族都很震惊,原来中原人是这么友好的吗?他们很善良啊,自己不过是送去了一点皮子,他们就要用自己家的布料来回礼,这跟他们以前受到的被砸泥巴的待遇可完全不一样。

当初她之所以答应了萧融的请求,不过是因为此人颇受屈云灭的重视,所以她不想驳他的面子,谁能想到当初的无心之举,就能得到这么好的一个结果。

族人只是其一,还有丹然与屈云灭的关系,丹然怕屈云灭到了一定程度,哪怕她逼着丹然和屈云灭坐在一起吃饭,也无法让他们两个稍微亲密一点点,阿古色加都不知道萧融究竟是怎么做到的,他仿佛会巫术一般。

曾经最绝望的时候,她跪在地上亲吻大地,笨拙的学着姐姐曾经的样子,祈求他们布特乌族信仰的神明盐女可以给她一点回应,帮帮她,让她的族人与家人不要再受苦了。而直到现在她才发现,她不需要盐女,她只需要一个萧融。

丹然呼呼大睡着,阿古色加动了动身子,却还是没什么睡意。

在这宁静的夜里,她的思维越来越发散,她想着,萧融不过是稍微提点了一下布特乌族而已,就已经让布特乌族受到了这么大的恩惠,几乎每个人都对萧融感激涕零,那他长时间的待在王府中、将自己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屈云灭身上,屈云灭又会是什么样的感受?

她忍不住的想起两日前。

彼时屈云灭入夜来访,坐在她面前,问了她一个问题:“这世上会有人大病小病不断,却还能一直化险为夷、长命百岁的吗?“

阿古色加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奇怪,但还是照实回答了他:“大千世界无奇不有,这种人应当也是存在的,只是万里挑一而已,更多的人还是倒在疾病当中了。”

屈云灭对这样的答案并不意外,只是紧跟着,他又问了一个问题:“罗乌,若我想要将一个人,变成这万里挑一的人,我该怎么做?“

阿古色加愣了愣,然后没有犹豫的回答:“你做不到,各人有各人的命,哪怕盐女下凡也不能将该死的人再救回来,尽人事听天命罢了,多想与强求,都是徒增烦忧而已。”

屈云灭:“他大约也是这么想的。”

所以才会对自己身上的任何病痛都不屑一顾,哪怕吐了血,他都不会多施舍给自己一个眼神。

可他对他自己那么无情,对屈云灭又那么的在意,守着他入睡、给他做药膳、盯着他换药,仿佛在他眼中,屈云灭比他重要得多。

屈云灭无法理解,怎么会有人将一个外人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,同时屈云灭还感到愠怒,那个人对自己的漠视和敷衍,已经到了让屈云灭大动肝火的地步。

然而他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,因为即使那个人很在乎他,可他从来都不听他的话,他始终都我行我素、只做他觉得重要的事情,很显然,他自己的身体不在这个范围内。

屈云灭找阿古色加,便是想知道这样的情况还如何解决,若是需要药材,他去买,若是需要大夫,他去请,若是需要什么天材地宝、救命神药,那他就是抢、也要抢回来。

听屈云灭说到一半的时候,阿古色加大概就知道他说的是谁了,由于她不怎么见到萧融,她对萧融身体有多不好也没个概念,甚至根据她上次的接触经验,她觉得萧融的身体好像没什么问题。

哪知道她刚这么说完,屈云灭顿时就跟她急了,都吐血了,还吐了两次,这能叫没什么问题?!

阿古色加:“”

最后他们两个也没商量出什么有用的结果,阿古色加表示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神药,哪怕盐女参也不过就是比普通的人参效果更好一些,远远达不到药到病除的地步,如果屈云灭想要找这种药,那他就是白费功夫。

但屈云灭的倔劲儿也犯了,他反驳阿古色加,你刚刚还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,那这世上总该有一种药能对症治疗萧融的病,只是他还没有找到而已,天下宝物无非都在各国的皇宫当中,他一个一个的搜罗过去,总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。

对于这种大话阿古色加都懒得回应屈云灭什么,天下有多少个国?又有多少个皇宫?还一个一个的搜罗,哪怕他忙活一辈子,也完不成这样的事!

屈云灭走了,阿古色加也没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,因为她觉得屈云灭这么大的人了,应当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。

可如今,她又不怎么确定了。

她深知,萧融待布特乌族如此仁善,不过是因为屈云灭的关系,他们这群人就是沾了屈云灭的光而已,而对屈云灭的族人都能这么好,那他待屈云灭又该有多好。

不管是倔强、自大、还是狂妄,这都是屈云灭从小就有的性格特征,而唯有暴虐、好杀人,这是他后天才养成的,转机便是从他兄长去世开始,屈云灭仿佛一夜之间就懂了杀戮的作用,失去的人越多,他越需要发泄心中的怒火,旁人夺走了他的亲朋好友,他就去夺走旁人的。

在阿古色加眼中,屈云灭是个孤儿,是个带有天生缺陷的人,他永远都学不会怎样平和的接受他人的离去。

躺在床上,阿古色加继续发散思维,让自己想象了一下萧融要是病死了,以如今的屈云灭的状态,他能做出什么事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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噌的—下,她从床上坐了起来。

丹然睡得好好的,突然耳边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,她揉着眼睛坐起来,发现外面天还黑着,但是那罗蹲在地上,似乎在翻什么东西。

丹然困倦的问她:“那罗,你在找什么,是有人病了吗?”

阿古色加镇定的回答:“没有,我睡不着,想看看你敏吉之前送来的医书。”

见丹然还是一脸茫然,她哄道:“你睡吧,我会小声—些的。”

丹然听话的躺下了,而阿古色加再次把自己的头钻进旧箱子里。

究竟放哪里去了?之前她嫌弃上面都是中原的文字,不愿意看,现在不能不看了。

她—定要治好萧融的病,这不是为了屈云灭,也不是为了萧融,而是为这命途多舛的天下啊! !!

第二日。

由于前一晚没怎么睡,醒了之后萧融便萎靡不振,早上吃饭的时候,脑袋差点掉到砂锅里。

屈云灭:””

每日药膳都是萧融安排,今日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等了半天都没看见萧融过来,他便知道萧融定是起晚了,干脆主动起身,过来寻他的药膳。

屈云灭眼疾手快的揪住萧融的发冠,这才拯救了他那张光滑细腻的小脸蛋,但脸是保住了,头发没有保住。

萧融顿时发出一声惨叫,赶紧去抢救自己的头发,他被屈云灭拽的直吸气,这下好了,再也不困了。

“大王!你这是公报私仇吗!“

屈云灭有点心虚,却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用的力气太大了,他还倒打一耙,小声抱怨道:“一点小事就叫唤。”

萧融:“”

他气得胸膛起伏不停,而屈云灭躲避着他的目光,装作根本看不到他的模样。

面对这样厚脸皮的屈云灭,萧融又不能对他不依不饶,最后他只能重重的哼一声,表达一下自己的不爽,然后继续低下头喝粥了。

对面的萧佚:””

有时他也想保持对镇北王的敬畏,但这实在是太难为人了

屈云灭是不是公报私仇,这个没法确定,但萧融确实是在公报私仇。

他把自己要处理的那些公文尽数搬到屈云灭面前,就这些量,能让屈云灭坐在这里一整天。

屈云灭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些东西,哪怕是萧融等人没来的时候,他也不需要处理这么多公务。

萧融看着他这无法接受的神情,心里总算是爽了,他微微一笑,对屈云灭说道:“有劳大王了,萧融告退。”

屈云灭正在数这—摞到底是多少本,闻言,他条件反射的叫住他:“你去哪里?“

把公务全都交给他,那你是打算去哪里??该不会是打算独自出去消遣吧!

萧融回过头,充满风情的笑了一下:“不知大王还记不记得我从金陵带回来了一些人,为了能够得到他们,我可是一掷千金、下了血本的,这几日有些忙,没有顾得上他们,好不容易买回来了,又怎么能冷落人家呢,所以大王您先忙着,我去看看他们就回来。”

屈云灭:“”

对于那些异族雇佣兵来说,他们真是倒血霉了。

本来以为自己不过就是接了一个保护官员的小任务而已,哪知道当晚情形就急转直下,这几天他们经历了九死一生、夺命奔逃、莫名其妙就到了杀胡人杀得最狠的镇北军中、最后还被软禁了。

怎一个惨字了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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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当中有些人想逃跑,尤其是镇北王刚刚负伤的时候,人人都关注着镇北王,根本没人在意他们,那就是最好的逃跑时机,结果刚有个大胆的准备带着马匹和货物潜逃,那边的某个小将就眼睛一眯,他弯腰捡起地上死人的兵器,然后猛的往这边一扔,那个想逃跑的人连声惨叫都没发出来,就这么毙命了。

虽说雇佣兵都是看淡生死的人,但这也不代表他们一心求死。

接下来没人敢逃了,全都沉默的跟着镇北王,他们清楚记得花钱雇佣他们的人是那个叫萧融的文官,或许事情也没到那么绝望的地步,至少文官不会轻易杀人。

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太天真了,因为雇佣他们的虽然是萧融,可萧融满脑子都是怎么看顾屈云灭,根本没有空安排这些雇佣兵,他直接把这些人都交给了虞绍承,也就是那个一刀戳死他们同僚的小将。

雇佣兵们:“””

行走江湖多年,报应终究还是找上他们了。

这几天萧融也没过问这些人的下落,等他找到虞绍承的时候,虞绍承便把他带去了这些人的住处,在军营附近的空民房当中,隔壁就是牲畜棚。

萧融:””

捏着鼻子走进去,看见萧融现身,这些彪形大汉虽不至于泪流满面,但也一个个的眼中都迸射出了希望的光芒,仿佛萧融不再是他们的雇主,而是他们的救星。

他回头看看虞绍承,虞绍承也无辜的看着他。

…算了,不要深究。

萧融实在是受不了这边的味道,他还是把这些人都带了出去,附近便是镇北军驻扎的地方,萧融往军营里看了一眼,然后对这些人说道:“当初花钱雇佣你们,便是因为我感觉到了金陵的暗潮涌动,在保护我一事上,你们似乎没立下什么功劳。”

雇佣兵们:确实,有镇北王在,谁能抢功抢得过他。

接着,萧融话锋—转:“但你们没有做逃兵,还护住了我交给你们的包袱与货物,这足以证明你们都是值得信赖的好汉,你们说呢?”

这群人面面相觑。

大家都在中原闯荡过很长一段时间了,对中原话也颇为了解,好汉似乎不是什么好词吧?一般好汉两个字后面,不都是连着饶命的吗?

但萧融看起来不像是在嘲讽他们的样子,这群人互相看看,最后推出一个回话人来。

这人对萧融点点头:“多谢萧令尹夸奖。”

萧融打量他。

他让张别知雇佣的是各族的雇佣兵,每族都不超过五个人,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很难团结起来,而就这么短短几天的时间,这个人能让其他人的人都信服自己,也算是有几分本事。

他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,是哪族人?“

这个人回答:“我叫地法曾,柔然人。”

萧融猛地咳嗽几声,差点没把自己的肺咳出来。

虞绍承连忙上前拍他的背,同时他感到非常疑惑,没听说过萧先生有咳疾啊,而且之前一直好好的,怎么突然就咳嗽起来了,还是阿兄好,阿兄的身体就从不让人担心。

萧融摆手,让虞绍承别再拍了,好不容易缓过来,萧融一脸镇定的看向地法曾:“哦,原来是柔然人,那你又叫什么?”

本来没必要将每个人的名字都问一遍,但萧融现在有点害怕,他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的情绪来,就只能用这种办法遮掩。

——地法曾,柔然帝国的开启者,将柔然可汗制改为帝制的第一人,三十二岁成为柔然可汗,三十五岁称帝,三十六岁开始往西北扩张,灭了高车、契骨、乌孙、大宛,领土最广阔的时候,连东欧都有一部分被他收入囊中,往后的贝加尔湖、此刻的于已尼大海,更是整个纳入柔然帝国的版图长达一百二十年,直到这个帝国被其他游牧民族消灭。

萧融面带微笑的听着别人自报家门,心里则是字字泣血。

这不是他们能收得下的人这是大佬中的大佬啊!张别知,就这么简单的任务,你居然都给我闯祸!!你等着,今晚我就替简峤清理门户! !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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